@helosh18年前
在华盛顿广场西边的一个小区里,街道都横七竖八地伸展开去,又分裂成一小条一小条的“胡同”。这些“胡同”稀奇古怪地拐着弯子。一条街有时自己本身就交叉了不止一次。有一回一个画家发现这条街有一种优越性:要是有个收帐的跑到这条街上,来催要颜料、纸张和画布的钱,他就会突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,原路返回,一文钱的帐也没有要到!
所以,不久之后不少画家就摸索到这个古色古香的老格林尼治村来,寻求朝北的窗户、18世纪的尖顶山墙、荷兰式的阁楼,以及低廉的房租。然后,他们又从第六街买来一些蜡酒杯和一两只火锅,这里便成了“艺术区”。
苏和琼西的画室设在一所又宽又矮的三层楼砖房的顶楼上。“琼西”是琼娜的爱称。她俩一个来自缅因州,一个是加利福尼亚州人。她们是在第八街的“台尔蒙尼歌之家”吃份饭时碰到的,她们发现彼此对艺术、生菜色拉和时装的爱好非常一致,便合租了那间画室。
那些都是五月份的事。在十一月,有一种被医生称为肺炎的不速之客在这个街区中蔓延,它用它冰冷的手指到处触摸。约翰西是它的牺牲品之一。她躺在床上,一动不动,只是呆呆地透过小窗看着隔壁砖房的单调的墙壁。
一天早晨,忙碌的医生扬了扬灰白浓眉,示意苏到走廊来。
“她只有十分之三的希望,”他说,“而且这种可能还要依赖于她有没有活下去的愿望。你的朋友已经不想活下去了。她就没有什么心愿吗?”
“她——她想有一天能画那不勒斯的海湾。”
“画画?——乱谈!她的脑袋里就没有什么其它的东西吗?比如说,一个男生。”
“男生?”苏说,“男生有什么值得——可是,没有啊,医生;她心里没有这类东西。”
“好吧,”医生说,“我只能尽我的医术救她。但是,如果我的病人开始数她的葬礼上的四轮马车数,药效就会降低一半。”医生走后,苏哭着跑进工作室。之后,她吹着欢快的口哨,抱着画板大步走进约翰西的房间。
约翰西躺着,几乎在被单下一动不动。她的脸冲着窗子,向外看,正在数着什么——倒着数。
“12”,她说,过了一会儿,“11”,然后是“10”,“9”,再然后是“8”,“7”。
苏看了看窗外,看那儿有什么东西。窗外只有一个寂冷的,使人忧郁的院在有子,在20英尺处有一堵光秃秃的砖房墙壁一棵古老的常春藤盘爬在墙上。秋风吹落了它的叶子,现在只剩下几片了。
“6”,约翰西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,“它们落得更快了。三天前这儿还有一百多呢,我当时还头疼去数它们,而现在就没那么烦了。又一片落了,只剩下五片了。”
“5片什么?亲爱的?”
“叶子,常春藤的叶子。当最后一片落地的时候,我也就该走了。三天前,我就知道了,医生没告诉你吗?”
“噢,我没有听过这么荒唐的话。那些叶子和你的健康有什么关系?别傻了你。今天早上医生告诉我你的病情稳定了,过不了几天就会好的。你先把汤喝了,一会儿让苏迪给她生病的孩子买点儿葡萄酒,好吗?”
“你不用买什么葡萄酒,”约翰西看着窗外,“又一片落了。不,我不要喝。还剩下四片了。我想,天黑前我就可以看到最后一片叶子落地了,然后,我也就走了。我不想再等了,也不想再想了。我想放下一切,就像那些疲倦的叶子一样回归自然。”
“睡一会儿吧,”苏说,“我得去叫贝尔曼上来给我当老矿工模特。我不会去很久的。”
老贝尔曼是一个住在她们下面一楼的画家。他60多岁,留着长长的,银白色的胡须。他看上去虽然很像个艺术家,但在艺术方面却一无所成。40年来,他一直打算画一幅杰作,但始终没有动手。他靠给那些雇不起专业模特的青年画家做模特来维持生计。他喝醉时也仍旧谈着他未来的杰作。至于其他方面,他是个脾气暴躁的小老头儿,嘲弄一切软弱的行为,而且把自己当作楼上画室的两个青年艺术家的守护神。
苏在贝尔曼光线昏暗的画室里找到了他,他的身上还散发着浓烈的杜松子酒的味道。在画室的一个角落,一个画架上摆着一张等了25年的空白画布。她把约翰西的幻觉告诉了他,并且表示他很担心当约翰西对世界的留恋一点点减弱后,约翰西真的会像一片落叶一样逝去。老贝尔曼的红眼睛湿了,叫嚷着,以表示他对这种愚蠢念头的蔑视。
“什么?”他叫嚷着,“世界上还有傻到会因为叶子落了而去死的人?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。你怎么会允许这种念头在她的脑子里出现呢?上帝,这不是约翰西这样的好人应该死的地方。早晚有一天,我会有一幅杰作,然后我们都会离开这儿。相信我。”
当他们上楼的时候,约翰西正睡着。苏放下窗帘,示意贝尔曼到另一间屋子。他们在那里提心吊胆地望着窗外的常春藤。然后,他们默默地面面相觑。冷雨淅淅沥沥地下着,还夹杂着雪粒。贝尔曼穿着他那破旧的蓝衬衫,坐在一个倒扣过来的权充矿石的烧水壶上扮矿工。
第二天早晨,苏睡了一小时后醒过来,她发现约翰西睁大了眼睛呆滞地盯着拉下来的绿色窗帘。
“把它拉开,我想看看外面。”她命令道,用极微小的声音。
苏疲惫地照办。
但是,天啊!经过了一夜的狂风骤雨,竟然还剩下一片叶子。它靠着砖墙,非常醒目。这是最后一片叶子。它挂在离地面20英尺的枝条上,叶柄还是深绿色的,但边缘已经泛黄了。
“这是最后一片,”约翰西说,“我以为它一定会在昨天落的。我听到了风声。它今天会落的,然后,我也就死了。”
一整天过去了。那片叶子仍连着叶柄孤零零地靠在墙上。夜里,又刮起了北风。
当天足够亮时,约翰西又命令把窗帘撩起来。
叶子还在那里。
约翰西躺在那里注视了好长一段时间,然后她叫正在煤气炉上搅鸡汤的苏。
“我是不是很不乖,苏迪,”约翰西说,“好象有什么东西故意把那些叶子留在那儿,好显出我有多坏。想死是一种罪过。你可以给我一碗汤吗?还有一些掺一点波尔多葡萄酒的牛奶。不,还是先给我一面小镜子,然后帮我摞几个枕头,我要坐起来看你吃饭。
一小时后,她说:“苏迪,我希望有一天能画那不勒斯湾。”
下午,医生来了,苏在他离开时找了一个借口跟到门厅。
“有一半机会,”医生握着苏瘦伶伶的颤抖的手说道,“只要精心照顾,她就会好的。现在,我必须去楼下看另外一个病人。他叫贝尔曼,好象是个艺术家。也是肺炎。他是个虚弱的老人,病发的很急。他没什么希望了。不过,他今天就去医院,那里的条件对他会好一些。”
第二天,医生对苏说:“她脱离危险了。你成功了。现在给她吃点儿好的,让她补补身子。就这样吧。”
那天下午,苏来到约翰西的床头,一只手搂着她。
“有件事,我想告诉你,我的小白鼠。”她说,“贝尔曼先生今天上午因为肺炎在医院死了。他只病了两天。头一天早晨人们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他疼得厉害。他的鞋和衣服都湿了,冷冷的。他们无法想象他会在天气这么差的晚上去什么地方。之后,他们发现了一个还亮着的灯笼,一个挪了位的梯子,几支散落的画笔,还有一块混着绿色和黄色颜料的调色板。看看窗外,亲爱的,看那片叶子。你不奇怪在刮风的时候它也不动吗?亲爱的,那是贝尔曼的杰作,他在最后一片叶子掉落的晚上画的。”
欧·亨利《最后一片叶子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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